第2章
涉於春冰 by 半緣修
2024-5-1 22:09
太極殿的東暖閣,北墻邊擺著紫檀木雕龍坐榻,面前是壹張禦案,案上摞著壹些奏折。禦案旁的瑞獸香爐裏燃著裊裊的蘇合香,地上鋪著大紅金線四合如意紋地毯,檀木冰鑒裏盛著數塊方形冰塊,鎮著各色水果小食。
皇帝坐在禦案後,骨節分明的手指拿著筆,沾著朱砂,他奏折看得很快,總是心裏有十分的篤定後再下筆,筆力遒勁,沒有停頓凝澀之態。
湯固倒臺之後,內閣不敢擅專,大半事務都要皇帝親自處理。好在他年輕,又勤政,事情總是處理的井井有條,龐大的帝國,每壹條政令都在他的筆下。
太監悄悄走來,給皇帝換上茶。茶是獅峰龍井,皇帝端起茶,卻沒有喝,問道:“今日是妳當值?”
六安道:“回陛下,今日原是宋檀當值,不過他挨了罰,這才換了奴婢。”
皇帝把茶杯放回去,叫仔細回話。
六安便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,坤寧宮是如何動亂,鄧雲是如何拿了宋檀去打板子。
皇帝聽過,沒有言語,只叫把茶水換了楊梅冰來。
炎炎夏日,日頭曬得地面都燙腳,幾個小太監在樹蔭下納涼,被人呵出來,壹道去抓貓。
宮裏貍貓多,因為前任司禮監掌印夏明義喜歡貓,不許宮裏人驅逐打罵。但是他現在倒臺了,連跟著他沾光的貓都要遭殃。
皇帝午睡起來,鄧雲進去伺候,他親捧了石青盤龍窄袖常服,伺候皇帝換衣服,又彎著腰給皇帝系上腰封。
皇帝身量高,寬肩窄腰,容儀不俗,鄧雲到了他跟前,大氣也不敢出。
窗外的太陽曬得樹葉子都耷拉著,皇帝拿過濕布巾擦手,道:“坤寧宮那邊,叫太醫守著,務必使皇後鳳體無恙。”
“大公主封號永嘉,加食邑八百戶,妳挑好的地方,在京中為她修建公主府。”皇帝道:“這段時間,讓她好好陪著皇後,不許人在她面前亂說話。”
鄧雲走到跟前聽著,“奴婢遵命。”
皇帝話鋒壹轉,忽然道:“聽說司禮監這幾日很熱鬧,廠公很風光啊。”
鄧雲心頭壹跳,他琢磨了壹會兒,學著夏明義的樣子賠笑道:“都是主子的恩典。”
皇帝搖搖頭,“這話朕聽膩了,以後不要再說。”
這是壹個信號,表明皇帝雖然放過了夏明義,但是夏明義絕不會再有起復的機會。
對於鄧雲來說,這是個好消息,但是鄧雲壹點也不敢放松,他躬著身子,等待皇帝的示下。
“連幾只貓都容不下,妳也太輕狂了些。”皇帝睨了鄧雲壹眼,將布巾拋回給他。
鄧雲接住布巾,跪在地上叩頭,“奴婢謹記陛下教誨。”
皇帝越過他往外走,道:“朕教妳,妳也要好好學,回去擬旨吧,坤寧宮的事,不要再有差池。”
皇帝走後,鄧雲站起來,出了壹頭的汗。他不知道哪裏犯了陛下的忌諱,換來今日這番敲打。
只是因為幾只貓?鄧雲琢磨著,還是在說夏明義的余黨。他兀自思索了壹會兒,往夏明義的院子走去。
夏明義自小伴著皇帝長大,整個宮裏,沒有比他更了解陛下的人了。
夏明義宮內宮外都有住處,他最常住在司禮監,但是鄧雲上位後,夏明義立刻搬回了自己的院子。
北安門外,四司八局十二監都在這兒,東河邊兒榆柳成行,壹排排房子鱗次櫛比,其中有壹間是宋檀的屋子。
夏明義走進宋檀的屋子,小太監看見他忙過來扶,夏明義擺擺手,讓小太監出去。宋檀這時候已經能起身了,只不敢坐,在屋子裏走來走去的。他親自去扶夏明義,讓他在長榻上坐下,又給夏明義倒茶。
“大暑天,師父怎麽過來了,曬著了可不好。”宋檀倒了涼茶,又拿起扇子給夏明義扇風,他這屋子裏通風不大好,夏天總是很悶。
“妳不要忙,”夏明義把拎來的食盒打開,裏面有壹碟桃酥,壹碟紅豆糯米團子,還有壹盅楊梅冰。
“我曉得妳愛吃這個,大暑天貪涼總要吃冰,以前因為當值不敢讓妳多吃,索性這兩天妳不用去前頭,就嘗壹口吧。”夏明義從懷中掏出壹盒藏紅花,“這個對妳的傷勢有好處,每天泡水喝,不要留下暗傷。”
宋檀應聲,道:“多謝師父。”
夏明義坐了壹會兒就走了,留宋檀壹個人在屋裏。他把那楊梅冰捧在手裏,拿小銀勺子舀著吃,因不敢坐,就在屋子裏慢慢地走。
鄧雲從側邊走出來,看著夏明義離去的方向,冷笑壹聲,對左右道:“瞧見了吧,咱們老祖宗多偏的心吶,宋檀就是他親兒子,咱們連個屁都算不上。”
隨從太監自然不敢說話,鄧雲看向屋裏,宋檀身段好,腰細腿長,從衣服裏伸出來的手腳白生生的,像羊脂白玉似的。他在屋裏走來走去,烏黑油亮的頭發散著,年輕又美麗。
鄧雲站在門口,忽然沈思了起來。
宋檀養好了傷,可以回禦前伺候了。前壹天傍晚,夏明義來找宋檀說話。宋檀推開窗,晚風習習吹散了屋子裏的悶熱。他點上蠟燭,蓋上燈罩,將香爐香盒都拿出來。宋檀用的香並不名貴,不過白芷丁香壹類,他把香爐搬到柏木衣架邊,將當值要穿的衣服鋪開熨好,慢慢熏著。
夏明義坐在榻邊,手裏拿著扇子,有壹下沒壹下地扇著。
宋檀把衣服理好,倒了杯涼茶給夏明義,接過他手裏的扇子扇風。
夏明義喝著茶,慢慢道:“禦前的人裏,妳是師父壹手教出來的,之前不讓妳做司禮監秉筆,就是怕妳卷進外朝的事情,受我的牽連。”
宋檀道:“師父深謀遠慮。”
夏明義笑了笑,“妳不像鄧雲會鉆營,總還是識趣的。鄧雲,他現在勢大,妳遇見了就避開,該示弱就示弱。”
“我知道的。”宋檀慢慢搖著扇子,燈燭為他的面頰蒙上了壹層柔和的光。
“陛下不是暴虐的人,對身邊的人並不非打即罵,有什麽無傷大雅的小錯,他也能包容。”夏明義道:“待在陛下身邊,比在外頭強。”
“那是師父,”宋檀笑道:“換了我,可不得戰戰兢兢的。”
夏明義搖頭,“妳害怕陛下,這樣不行,誰會喜歡壹個總是怕自己的人。”
宋檀抵著下巴想了想,道:“陛下是什麽樣的人,普天之下,四境之內,哪個人不想著討好他,但又有誰真得了陛下喜愛了,我就不費這個功夫了。”
宋檀不思進取,夏明義有些恨鐵不成鋼,但他也不著急,有些事情畢竟急不來。
次日是陰天,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,宋檀走過石橋,走上前廊,走進文淵閣。皇帝今日在這裏看書,東閣中,檀木大理石屏風後面,安放著華蓋禦案,高幾香爐。
皇帝穿著象牙白織金盤龍常服,姿態放松地坐在紅漆描金寶座上,玉冠上垂下白玉珠。他垂眼看書,時不時沈吟思索,窗外雨打芭蕉,聲音淅淅索索。
鄧雲肅手站在壹邊,宋檀從屏風後面進來,與他打了個照面。
宋檀欠了欠身,鄧雲也略略擡手回禮,很客氣的樣子。
宋檀站到壹邊,修長的身影,壹竿竹子壹樣進入皇帝的視線。
皇帝擡眼,“傷好了?”
宋檀回話道:“回陛下,傷已大好了,勞陛下惦念。”
皇帝放下書,道:“日後仔細當差,少犯錯也就少挨打。”
“奴婢以後必定加倍小心。”宋檀的頭更低。
皇帝點點頭,道:“妳去給朕找本《水經註》來。”
“是。”宋檀轉身去尋書,他慣常陪伴皇帝,皇帝愛看的書在哪裏他心裏是有數的。
書放得高,需要站在架子上拿。宋檀搬來架子站在上面,費勁的踮起腳尖,伸出手去拿書。衣服因為他的動作被抻長,壹截腰細細的,倒顯出優越的身段。
皇帝的目光浮光掠影般掃過宋檀,停留了片刻又若無其事的離開,他敲了敲桌子,道:“上幾碟點心。”
鄧雲立刻吩咐下去,少頃宮女端來四樣點心四樣果品,皇帝嘗了壹塊如意糕,剩下的便不動了。
宋檀拿著《水經註》回來,放到皇帝手邊,皇帝打開翻了幾頁,點點頭,道:“不錯。”
他指了指桌上的點心,“賞妳了。”
宋檀的眼睛壹下子亮了,立刻躬身道:“謝陛下。”
鄧雲把這壹切看在眼裏,他面上不動聲色,心裏已經掀起了驚濤駭浪。
皇帝揮退旁人,壹個人待在文淵閣裏,宋檀與鄧雲都走出來,站在門口候著。
“陛下賞賜,我不敢獨吞,請公公先嘗。”宋檀道。
鄧雲拒絕了,他袖著手,客客氣氣道:“這是陛下特意賞賜給妳的,妳受著就是了。”
他說著,端詳宋檀的臉。禦前的人,自然都是相貌端正,宋檀在其中不算拔尖,但很特別。他是可以用漂亮來形容的人,比起男子來多壹分精致,比起女子又多壹分俊俏。
皇帝會喜歡宋檀嗎,鄧雲越想越覺得此事早就有跡可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