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
涉於春冰 by 半緣修
2024-5-1 22:09
立秋之後天氣壹天比壹天涼爽,七夕過去沒幾天,宮裏的乞巧山子都撤下,開始預備中元節法事。今年上半年,宮裏宮外都死了許多人,太後親下懿旨,命禦用監趕制壹千八百盞河燈,於中元節當日放進太掖池。同時命宮外各大寺廟都設盂蘭節道場,還請了幾位高僧進宮。
皇帝則忙著中元祭祖之事,在文淵閣召見了幾個翰林學士,將祭文之事交代給了他們。
宋檀聽說後,特地跑來文淵閣外面等著。今日不該他當值,他在文淵閣旁邊的夾道等著,無所事事地轉悠。
沒多會兒,殿裏有人走出來,是幾個翰林學士,其中壹個比另外兩個要年輕很多,青袍銀帶,身形挺拔,他的眉眼冷峭中帶著幾分孤傲,另外兩個人似乎與他不甚熱絡,不大與他說話。
待走了壹段路之後,另外兩個翰林學士便結伴離去了,他獨自壹個人落在兩人後面,形單影只。
但是他的神情是從容的,看起來不像是別人孤立了他,倒像是他孤立了其他人。
這個年輕俊秀,歲寒松柏的翰林學士,就是沈籍。
“沈大人。”宋檀走出來,向沈籍問安。
宋檀與沈籍相識,沈籍在內書房教宮裏的宮人識字,宋檀是他的學生,在內書房上了四年的學。後來沈籍不在內書房了,宋檀還是會向他請教學問。
沈籍看見宋檀,神情微微舒展,“是小宋公公,今日不當值嗎?”
宋檀走到沈籍身邊,道:“今日我休沐,聽說陛下召見翰林學士,所以來看看。”
沈籍看他神色,料想他在這裏等了許久,便問道:“妳尋我,可是有什麽事情?”
他知道宮裏有個不好相與的鄧廠公,想宋檀是不是遇上事情,或被人為難。
宋檀搖頭,與沈籍壹塊沿著夾道往外走,他來找沈籍,是因為他擔心沈籍。沈籍被皇帝當庭訓斥,在翰林院裏的處境怕是不會太好,方才,那幾個翰林學士明擺著有意孤立他。
聽見是自己的事情,沈籍稍稍放心,道:“小事罷了,道不同不相為謀,便是做不得朋友也不可惜。”
他身上總有這樣的傲骨,但對於弱者,又有無限的憐憫與同情。
“只是可惜了湯固案中被牽連的人。”沈籍嘆息。
宋檀不明白,“為什麽非要救他們呢,他們畢竟做錯了事情。”
沈籍斟酌片刻,道:“湯固的黨羽中,不是每個人都幹過傷天害理的事。壹些人是迫於無奈,不得不向湯固低頭。那些人,多半寒門出身,苦讀數十年,壹個家族,甚至壹個村落才供出來的壹個讀書人。他們並非刻意媚上,只是不討好湯固黨羽,就要被打壓。能不畏強權當然是好,可是大多數人都是普通人,他們都是要謀生的。”
沈籍將個中緣由娓娓道來,“還有壹些人是有誌之士。湯固在朝時,如壹株大樹,遮天蔽日,這些人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,不得不暫時與之同行。他們若為小吏,則壹街壹坊安寧,若為知縣,則壹縣之地安寧,若入朝為官,不說治國平天下,總可以為百姓多做壹些事情。”
宋檀若有所思,“陛下知道這些事嗎?”
沈籍默了默:“不管陛下知不知道,他敲定的事情,難有更改。”
他看向眼前猶在思考的宋檀,提醒道:“這些朝政之事,妳聽過便罷,不要過多參與。妳是陛下身邊的人,稍有不慎就會為自己帶來殺身之禍,明哲保身為上。”
對於自己的這個小弟子,沈籍有說不完的關心。
宋檀應著沈籍的教誨,乖巧的點點頭。
兩人走到轉彎處,宋檀從袖中拿出壹個鼓囊囊的荷包,遞給沈籍。
沈籍接過,打開看了看,卻是壹荷包剝好的蓮子。
“這是?”沈籍看著宋檀。
宋檀袖著手,道:“蓮子是束??禮之壹,我資質駑鈍,這是多謝沈大人苦心教我。”
沈籍笑了,他把荷包束起口,放進懷裏,道:“妳是個很聰明的學生,不必妄自菲薄。”
宋檀見他收了蓮子,就很開心,壹雙眼中閃爍著明亮的,感情豐沛的光芒。
沈籍與宋檀在此處道別,出宮去了。
宮道另壹邊,皇帝坐在步攆上,神色散淡地看著宋檀與沈籍。
鄧雲站在步攆壹側,手心都是汗。
“宋檀與沈籍相識?”皇帝淡聲問道。
鄧雲斟酌著答,“聽聞沈大人曾在內書房教宮人識字,許是那個時候認識的吧。”
皇帝想起來,宋檀識文斷字,偶爾也能引經據典出口成章,說他粗通文墨都是謙虛了。
“竟都是這位沈大人的功勞麽?”皇帝意味不明,他敲了敲憑幾,步攆繼續往前走動。
宋檀從西華門回西直房,正好路過禦用監的人在處理做壞的河燈,他們給了宋檀兩盞,宋檀捧著河燈往回走。路過西苑門的時候,他瞧見壹邊的樹叢裏躲著個小人兒。
“誰在哪兒,出來。”
草叢裏????????,鉆出來壹個十二三歲的小太監,帽子都歪了,怯生生地看著宋檀。
宋檀看了他壹會兒,問道:“妳是禦用監的小太監?”
小太監楞了楞,道:“是。”
宋檀把河燈遞給他,道:“正好,給我提點東西。”
說著,便繼續往前走,叫小太監跟上。
小太監捧著河燈,望著西苑門,猶猶豫豫地跟上宋檀。
回了屋,宋檀把河燈拿過來放在床邊的櫃子上,取了熱水和布巾放在小太監面前,“洗把臉吧。”
小太監坐在坐墩上,看著宋檀,“妳,妳是不是知道我是誰。”
宋檀抿了抿嘴,道:“公主殿下,奴婢曾在坤寧宮見過您。”
大公主繃著小臉,接過宋檀的布巾洗了手。
她穿著小太監的衣服,徘徊在西苑門口,想必是偷偷跑出來,想混進西苑去看莊妃娘娘。
“宋檀公公,我也認得妳。”大公主道:“母親對我說起過妳,說妳是個好人,不作踐人的。”
“妳能不能幫幫我,”大公主有些急切地看著宋檀,“我想去看看母親。”
宋檀面露為難,“莊妃娘娘之事還沒有過去多久,陛下還記得,西苑管的正嚴,輕易不能放人進去。若是您偷偷進去見了莊妃娘娘,怕是娘娘和您都要被陛下降罪。”
大公主眼圈微紅,壹言不發。
宋檀小心問道:“殿下,您在宮裏過得不好嗎?”
大公主低下頭,只道:“父皇記掛著我,時時有賞賜來。但我聽說,宮外的公主府已經在修建了,我用不了多久就要搬出宮去了。”
皇帝有賞賜,但並不常見大公主。可以想見,不得父親歡心,又失了母親庇護的孩子,過得很不好。
宋檀起身,從櫃子裏拿出兩包點心,壹碟雲腿小餅,壹碟桂花糕。
大公主倒也不嫌棄,拿了點心就開始吃,宋檀給她倒茶,輕聲安撫她道:“盂蘭節將至,公主該去太後娘娘身邊盡心才是。”
因為儲位未定,太後對幾位孫輩的態度都壹視同仁,沒有特別喜歡誰。而今大公主是個失了娘親的可憐孩子,又與前朝湯家分割了幹凈,想必太後會對她多幾分憐愛。
大公主很快明白過來,道:“我聽說皇祖母有個寵臣叫楊四和,我該與他見見嗎?”
宋檀搖頭,“您是公主,楊四和只是個內監,如何能讓公主紆尊降貴。”
大公主想了想,道:“是因為父皇不喜歡楊四和。”
大公主實在是個很聰明的人,她要討好太後,卻不順著太後的意思善待楊四和,只能是因為紫禁城的另壹位主人很討厭楊四和。
時候不早了,大公主吃完了兩碟點心,便與宋檀告別。宋檀送她進了西華門,大公主的乳母找來了,就在門邊等她。
臨走時宋檀囑咐她千萬不能再做出今日的事。
大公主欠了欠身,“我知道的,我會保重自己,多謝宋公公。”
盂蘭節那日,宮中有高僧做法會,皇帝也去了。宋檀過來當差的時候皇帝剛剛禮佛結束,壹身雪白的蓮花暗紋居士服,衣帶檀香,真像壹個無欲無求的佛中聖子。
他穿著這身衣服回太極殿批奏折,鄧雲看見皇帝這身裝扮,神色有些怪異,因為他手中拿的,是湯固案的處決名單。
皇帝打開折子,厚厚壹疊名單,全都是涉案人員。
皇帝未下批註,只將折子留下,叫鄧雲先走了。鄧雲心裏猜測,難道是因為陛下剛剛禮佛回來,不忍造殺孽?
宋檀將奏折整理好放在皇帝左手邊,皇帝打眼壹掃,第壹本就是沈籍的折子。他還沒有放棄,在皇帝未下處決命令之前,幾乎每天都上奏折。
皇帝看向宋檀,宋檀站在壹邊,在研墨。
“妳覺得湯固案的壹眾黨羽,是應該從重發落還是放他們壹條生路?”
宋檀擡頭,看見皇帝望著他。
他束手站在皇帝身邊,有些驚訝,“奴婢只是個宮人,如何敢妄議朝事?”
“湯固案舉國矚目,上到王公大臣下到販夫走卒,人人都在談論,朕想聽聽妳的看法。”皇帝姿態隨意地抽出沈籍的奏折,上面的話他已經很熟悉了,“朕恕妳無罪,隨意說罷。”
宋檀的目光落在皇帝手中,沈籍的奏折上,他沒有思考太久,不敢讓皇帝等著。
“奴婢鬥膽,湯固案中牽扯到的人數眾多,大約總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人。”宋檀看著那封奏折,渾然不覺皇帝的目光落在他身上,“他們是舉國選拔出的人才,若為小吏,則壹街壹坊安寧,若為知縣,則壹縣之地安寧,就這樣將他們殺了,是不是有些可惜了。”
皇帝沈吟片刻,道:“妳說的,不無道理。”
宋檀眼睛壹亮,他覺得自己可能幫到了沈籍。
“可是要如何分辨誰是出淤泥而不染,誰是魚目混珠呢?”皇帝今日仿佛很有耐心,“朕不是壹縣壹吏,朕要對全天下的人負責。妳可知道黨爭為朝堂第壹毒瘤,官員不再想著如何改善民生,為君解憂,只想著結黨營私,黨同伐異。千裏馬算什麽,擋了路的,就是聖人也殺得。黨爭帶給天下人的危害,不亞於戰亂。”
皇帝的神色並不激憤,甚至是淡然的,“所以朕壹定要殺了這些人,朕要讓旁觀的人看清楚,記心裏,刻骨銘心,不敢再犯。”
畏懼總比道理有用,宋檀在宮裏,最明白這句話。
他無法反駁皇帝,沈籍看到的是壹人壹家,皇帝看到的卻與他全然不同。那些個人的悲劇與不公只是壹粒輕飄飄的塵埃,並不被當權者在意。
宋檀無話可說了,皇帝合上沈籍的奏折,將它扔在壹邊,漫不經心地問道:“這些話都是誰教給妳的?”
宋檀壹楞,面上的血色唰地退了個幹凈,他立刻跪下,道:“沒有人教我,是奴婢僭越了。”
皇帝盯著宋檀看了壹會兒,忽然輕笑了壹聲,叫他起來。
宋檀嗓子發緊,他戰戰兢兢地站起身。
“不用這麽害怕,朕說過了,恕妳無罪。”皇帝這麽說著,卻不再看他,擺手讓他下去。
宋檀埋著頭俯身行禮,從皇帝身邊退下,壹步步退出太極殿。
他心裏知道,自己沒能幫到沈籍,還闖了大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