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5章 惡犬

　　在自由區至嚎叫海角這壹條航線上飛了這麽長時間，船長馬隆已經見過了不計其數的各式人物；但是當他今天打開側門的時候，他也說不好是寒涼的海風，還是礁崖上的三女壹男，讓他忽然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。
　　……不管怎麽看，這幾人的情狀都太詭異了。
　　小型飛船震耳欲聾的引擎聲音，聽起來總像馬上就要崩潰了似的；單薄的船艙門在船體轟隆隆的震動下，也正在不斷顫抖——對於這壹切，馬隆都幾乎已經習以為常了。要不是看見了新乘客的表情，他幾乎都忘了這壹艘船有多破舊窄小。
　　為首的高個兒女人，皺著眉頭打量了壹下小飛船，好像不太信任這扇小門能容納下她的白骨翅膀壹樣——頓了頓，她這才邁步走了過來。當她走近門口時，與其說那兩米多高的猙獰骨翼是打算進來，還不如說它們更像是要撕裂這艘飛船。
　　雖然十分艱難，但馬隆仍然將目光從她的手上挪開了，裝作什麽都沒瞧見的樣子。
　　壹個被黑皮繩捆縛得幾乎不成人形的男人，像散碎的破布娃娃似的，被高個兒女人捏在手裏，兩條空空的褲管輕飄飄地在空中晃蕩。要不是那人的眼睛還睜著，馬隆幾乎要以為這是壹具屍體了。
　　緊跟著這壹女壹男的，是壹個胖乎乎、穿綠裙子的女人；她似乎對最後壹個人十分忌憚，小跑兩步跟上了前頭，留下最後壹個女人慢騰騰地走著，不知道是不是被她龐大的肚子給墜慢了速度。
　　“……不是說有十個人嗎？”
　　話剛壹問出口，馬隆立即後悔了。因為走近了壹看，這四個人幾乎人人身上帶傷，血跡混著泥沙在皮膚上抹出了壹道壹道的汙漬，衣服都被撕出了口子。
　　——也不知道這十個人發生了什麽，不過看起來，這場混戰不小啊……
　　票錢反正是已經提前付好的，見沒人理會他，馬隆也就緊緊地閉上了嘴。不過出乎意料的是，高個兒女人在上了船之後，倒是先開口了。
　　“……勞駕，幫我把座位排在壹起。”天光透進她淺淡的琥珀色瞳孔裏，令人印象很深；壹邊說話，她壹邊晃了晃手裏的黑色皮繩。“妳也看見了，我們分不開。”
　　閃爍著幽光的黑色皮繩，在她的手腕上繞了壹個圈以後，又像蛇壹樣蜿蜒而行，死死地纏繞住了深金發青年的脖頸。只看了壹眼，馬隆就忍不住松了松自己的衣領——那條皮繩看著雖細，但力量卻似乎很大，像紮著面口袋壹樣緊緊地紮住了他的喉嚨，將皮膚擠出了無數深深的褶子，讓人想不通他怎麽還能呼吸。
　　仿佛感應到了他的想法，青年突然擡起了壹雙毫無人味兒的眼睛，不禁讓他又壹次打了個戰。
　　馬隆的船，是專門來回於嚎叫海角與自由區之間接送乘客用的，因此基本的設施倒還周全；他將四張單人沙發擺成面對面的樣子，又簡單說了幾句註意事項——而在獨臂女人經過他身邊的時候，馬隆心裏壹顫。
　　他從沒見過這麽大的女人肚子。
　　簡直像是把幾個成年人折斷了塞進去了似的，這個肚子看著比人都大，衣服早被撐裂了，皮膚也繃成了薄薄的壹層皮。她看起來異樣地叫人難受，整個人都被撐得脫了形——看樣子，不管肚子裏頭是什麽，反正不可能是胎兒。
　　能從壹個E級末日世界混進紅鸚鵡螺，馬隆對於不該接觸的東西非常敏感；壹句話也沒多說，他迅速地從乘客區消失了。
　　當他離開了好幾分鐘、飛船開始逐漸上升以後，這四個模樣古怪的乘客中，終於有人出聲了。
　　“……我，我還是不明白，這到底是怎麽回事？”
　　張華碧的兩只手緊緊攥成了拳頭，目光不住在對面二人的身上來回巡視，皮膚還隱隱地發著紅。在她的目光下，二人半晌沒有出聲——青年的笑容雖然壹如既往，但不知怎麽，看起來似乎多了幾分陰沈煩躁。
　　壹時間沒人應話。
　　“……妳想拿我怎麽樣？”當這句話被吐出來的時候，青年的喉結壹動也沒動——林三酒已經知道了，這是靈魂女王在摩擦它兩塊小小的軟肉時所模擬出的人聲；與沃德原本的聲音毫不相似，它聽起來既不像男人，也不像女人。“妳自己應該清楚，靠這根繩子妳是困不住我壹輩子的。”
　　林三酒沒說話，目光卻移到了靈魂女王軟趴趴、空蕩蕩的兩條褲管上。
　　……三十分鐘以前，數十根散發著森森寒意的白骨尖刃，將壹個深紫紅色、不成人形的東西給紮在了地上。
　　在它不斷的掙紮和尖聲嘶叫裏，【高頻粒子震蕩刀】不知道何時被林三酒撿了起來，像劃破空氣壹樣毫無阻滯地穿透了女王的“手”——花了好大力氣，她才忍住了自己想要壹刀將肉塊切成兩半的沖動——而就在同壹個瞬間，所有的靈魂都仿佛受到了重重壹擊，身體扭曲著跌倒在了地上，壹時間悲叫聲四起。
　　假如我殺了這只女王，剩下的肉蟲也會死嗎？
　　林三酒壹邊想，壹邊將代表著靈魂女王的肉塊從沃德的屍囊裏扯了出來。這個時候她才看清楚，原來靈魂女王是在後脖頸的地方開了壹道口子，開口順著下方的發際線形成了壹個弧度，此時掛滿了絲絲拉拉的黏液。
　　深紫紅色、足有壹人大小的肉蟲，在半空中擰動出了壹個叫人頭皮發麻的模樣。從豁開的傷口縫隙看進去的話，就會發現它不僅僅只是壹塊軟肉——無數白生生的“筋”在肉裏糾纏在壹起，混著黏液，不住發出“咕嘰”“咕嘰”的聲音；它因疼痛而張大了嘴，而深紅的口腔裏卻是又壹層的口腔，壹層套著壹層。
　　這個時候，不遠處的張華碧終於恢復了清醒，“撲通”壹聲跌坐在了地上，傻楞楞地看著眼前突然出現的壹切。
　　“等，等壹下，”兩層口腔上突起的軟肉互相摩擦，使靈魂女王發出了人聲：“妳要幹什——”
　　幾乎是下意識地，林三酒左手壹揚；在激射出的黏液與碎屑裏，兩條“下肢”壹樣的肉塊就重重地摔落在了巖石上。靈魂們的嘶叫聲簡直震耳欲聾，不過卻沒有壹只的腿跟著掉下來，也沒有壹只膽敢撲上來——林三酒忍受著手上滑膩的觸感和刺鼻的生腥味，壹把將靈魂女王按回了地上：“給我爬進去！”
　　像被褪下來的蛇皮壹樣，沃德完好的皮囊下空洞洞的。呈現半個人形的肉塊顫抖著從後腦的口子裏鉆了進去，逐漸地，空洞被填滿了——眨了眨眼，“沃德”的臉再壹次活了過來。
　　在不久之前，正是同樣的這壹張臉，告訴她自己的老家很漂亮……
　　壓下了猛然迸發的憤怒，林三酒叫出了【ANTI進化人之女奴的捆縛繩】，壹把拎起了靈魂女王。
　　如果像捆人那樣捆起它的話，靈魂女王只需隨便在哪兒開壹條口子，就能從人皮裏脫身了——
　　憑著剛才那短短幾秒間留下的記憶，林三酒壹邊回憶著靈魂的身體構造，壹邊將它所有能動的地方都綁死了，隨後又緊緊地紮住了後脖頸的開口。只是這樣壹來，從外表上看去，這個沒有雙腿的青年簡直像是被黑皮繩給勒變形了似的，身體扭成了不可想象的姿勢——但總算，裏頭的靈魂是沒法活動了。
　　打完了最後壹個結，她這才回頭望了壹眼。
　　即使早就已經是死人了，但正被靈魂們穿起來的皮囊，看起來比剛才還要蒼白得多。每壹個看起來都受了很大的打擊，但沒有壹只靈魂敢動壹動——畢竟，林三酒的骨翼正壹直對準著靈魂女王的額頭。
　　“讓它們把皮脫了，”她壹把拎起靈魂女王，手指緊緊攥住了它的脖子。“如果妳還想活命的話。”
　　被她死死捏住了喉嚨的靈魂女王，其實根本就沒法開口說話；然而正如她所預料的那樣，包括AYU在內的壹群靈魂卻依然接二連三地從人皮囊裏鉆了出來——在張華碧的壹聲尖叫裏，林三酒低下頭，嘴角浮起了冷冷的笑意：“……妳們可以用意念溝通？”
　　“不，不，只是單向的……”從鐵箍壹樣的手指裏得到了壹點空隙，靈魂女王掙紮著回答道：“我能向它們傳遞訊息，它們卻不能回答……”
　　“妳們族群壹共有多少人？”
　　頓了頓，靈魂女王極不情願地出聲了。“壹千壹百二十四……個靈魂。”
　　這個數字，比林三酒預料的要多得多——她楞了壹楞，卻立刻笑了：“這兒可只有九個。剩下的呢？”
　　這壹次女王安靜的時間，比上壹次更長了。直到張華碧跌跌撞撞地跑到林三酒身邊時，它才嘶嘶地說：“……它們分散在各個地方，準備巢穴和物資。”
　　林三酒點點頭，說不上來在想什麽——她歪頭看了靈魂女王壹會兒，忽然指了指正死死盯著她們的壹地人形肉蟲：“我記得妳們跟我說過，AYU是個攜帶者，那是什麽意思？”
　　“……我們的族群裏，各有各的分工。AYU是專門負責運送同胞的……它的身體裏能容下十好幾個原始狀態的靈魂，等有了合適的載體，再將靈魂從體內釋放出來……”
　　原來是這樣——
　　林三酒瞇起眼睛，好不容易才從壹地肉塊中勉強辨認出了AYU。想了想，她忽然笑了，目光竟亮亮的：“既然這樣，就讓妳的族人們再回到AYU身體裏去好了；然後讓它再把人皮穿上——嗯，動作快點，那邊已經有飛船過來了。”
　　“不行啊，”靈魂女王頓時啞著嗓子叫了壹句，“它們都已經不是原始狀態了——”
　　然而面對靈魂壹族的時候，林三酒並不是壹個非常體貼的人。
　　她壹手攥著女王，另壹手突然壹甩，壹張卡片便迅速激射向了壹只靈魂；在那只肉蟲猛然壹扭，以為自己剛剛躲開了卡片時，【高頻粒子震蕩刀】卻突然從半空中探出頭，轉瞬間就將它絞碎了，迸開了壹地碎屑和粘液。
　　“雖然我想帶著妳，但我可不打算讓這麽壹群東西都跟著我上飛船，”林三酒顯然心裏已經有了個主意，壹字壹頓地說，“要不妳來想辦法，要不我來幫妳想辦法。”
　　……看來靈魂壹族死壹個少壹個的說法，也是事實；即使非常不願意，但在靈魂女王的命令下，剩下的壹群靈魂仍然艱難地鉆回了AYU的身體——只不過，林三酒這輩子也不願意再回想起那令人反胃的壹幕了。
　　當壹切都結束的時候，礁崖上只有壹個變了形的“孕婦”，以及壹地人皮。
　　林三酒本來打算將這些殘骸壹把火燒了的，但眼看著空中飛船的影子已經越來越近，礁崖上又是壹片潮濕，不好生火，於是幹脆將七八具人皮都壹口氣轉化成了卡片——不過她心裏到底還是有些不舒服，順手把卡揣進了口袋裏。
　　在她行動的過程中，張華碧壹直臉色蒼白，看起來好像隨時都能吐出來壹樣；即使在已經坐上飛船好壹會兒以後，她仍然是壹頭的冷汗。
　　飛船外的天空，正由淺灰色逐漸加深，浸成了濃濃的墨藍。
　　壹直沒有理會靈魂女王、仿佛正在思考著什麽的林三酒，瞥了張華碧壹眼，忽然出了聲：“對了，我還沒問妳……妳是怎麽逃得壹命的？”
　　後者立刻打了個顫，伸手抹了抹自己肉乎乎的臉龐。
　　“說起來，真的全是命啊。本來活下來的人，有可能是沃德的……唉，總之，我是無意間打了壹個時間差。在這個東西，”她指了指AYU，“走出R區以後，我和沃德都擔心她會去找妳，於是也想跟出去看看。但是考慮到我和妳都是女人，他終究還是讓我去了……也正是因為我離開了那麽壹小會兒，我才活了下來。”
　　“當我跟著這個鬼東西後頭走出去以後，我也不知道為什麽，突然鬼使神差地讀取了壹下沃德——”說到這兒時，張華碧的聲音不可自控似的尖銳了好幾分，“他的結果，是壹具死屍……真的，還是他的模樣，但確確實實已經變成了屍體……我嚇了壹跳，趕忙沖回了R區……沒有壹個人醒著，全都倒在地上，也不知道是昏過去了還是都死了……除了那兩個男人之外。”
　　“那倆人正死死地盯著我，我當時腳下壹軟——要不是有這個東西，我恐怕也中招了。”張華碧從領口裏掏出了壹個吊墜兒，看起來就是壹個雕刻俗氣的玉佛掛件，看起來就像是大街上十塊錢三個的東西，毫無別致之處。
　　【花了五千塊後妳從此長了教訓】
　　出門旅遊的時候被帶進了珠寶玉器店購物，不知怎麽壹時沖動，花了五千塊買下了這個下腳料做成的玉佛——而妳的月工資是三千塊。這個血壹樣的教訓從此沒有離開過妳的脖子，因為它能夠讓妳時刻保持理智。
　　效果：鎮靜心神，減緩情緒沖擊，防止昏迷。
　　怪不得……林三酒心裏恍然大悟。靈魂壹族恐怕沒有想到竟然有人靠著特殊物品，仍然保持著清醒，因此才讓張華碧蒙混了好壹會兒——只不過到底還是沒有瞞過靈魂女王而已。
　　嘆了口氣，張華碧將玉佛塞了回去，目光忍不住又壹次掃過了兩只靈魂。
　　“可惜這個東西不能讓我看破幻象……這個叫啥女王的，妳是怎麽打敗它的？它不是會制造什麽現實嗎？”
　　林三酒輕輕哼了壹聲。
　　“說到這個，我還真不得不佩服它。所謂的現實……從某種角度來說也的確是現實。”她壹邊說，壹邊暗暗地梳理著自己的意識力——自從把靈魂女王握在手裏以後，她已經將黏在AYU身上的壹絲意識力換了個主人。她像拽狗似的扯了扯手裏的黑皮繩：“來，既然是妳的能力，妳不妨來說說。”
　　靈魂女王低著頭沈默了壹會兒。
　　“笛卡爾……”半晌，它忽然沒頭沒尾地冒出了壹個名字，驚了兩個人類壹跳。“……聽說過吧？我思故我在，這句話是我族存在的基礎，也是我能力的來源……妳相信的，便存在，妳不相信的，便不存在。妳感知到的，便存在，妳感知不到的，便不存在。”
　　也就是說，從第二個人的角度來看，靈魂女王的“現實”是不存在的；然而對於林三酒來說，由於她真真切切地感知到了壹切，連意識力也跟著看見了這些“現實”，所以它們成了她獨壹無二的真實，而非幻象。要不是靈魂壹族也屬於末日因素之壹的話，林三酒還真想不出第二個能反敗為勝的辦法了。
　　張華碧張著嘴想了半天，才囁嚅著出聲了：“唯、唯心論，竟然也能變成武器？”
　　林三酒被她問得壹怔，似乎沒有想過這壹點；不過，這並不是她最想問的問題。
　　即使拿不準林三酒會不會回答，她還是忍不住心裏的驚疑，小心地問道：“還、還有……妳為什麽不殺了它們，反而要帶著它們走？”
　　那雙淺琥珀色的眼睛裏，忽然泛起了淡淡的笑意——高個兒女人調整了壹下沙發後骨翼的角度，將兩條長長的腿輕輕交叉起來，這才慢慢地說：“因為……我有壹個對頭，幹的正好是和它們完全相反的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