末日樂園

須尾俱全

科幻小說

  由身邊人親手拉開帷幕的末日地獄,正向林三酒呼嘯而來。 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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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306章 留給林三酒的影像信件(3)

末日樂園 by 須尾俱全

2024-2-24 19:03

  說來慚愧,我自認不笨,但我花了很長時間才終於掌握在人類社會裏什麽事是對的,什麽事是錯的。
  根本沒有壹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標準,好像有人壹拍腦門,決定了這個“好”,那個“不好”;而我就不得不在這麽隨意而定的規則拘束內,過完我的壹生。
  養母說,主動對他人造成傷害的事——不管是精神上,還是生理上——都不可以做。
  那麽我如果從壹家大型連鎖商店裏拿走了想要的東西,傷害了誰呢?
  比如說沃爾瑪(我要打壹個妳能聽懂的比方),作為壹個公司,既沒有精神,也沒有身體,更不缺錢。我拿走了東西,對誰造成了傷害?然而這也不可以做,真是莫名其妙。
  妳可能已經意識到了,是的,小時候的我沒有辦法以某壹個原則,去衡量判斷個體的事例。我通過他人的反應,來判斷自己需不需要進行偽裝,類似於動物的自保本能;但我並不知道,我需要偽裝是因為我要做的事是錯的。
  不是我願不願意的問題,是我根本沒有這種能力;所謂的善惡對錯,對於我來說就像白噪音壹樣,茫茫然壹片,分辨不出形狀與邊界。
  或許我現在也沒有發展出這種能力,我不知道。
  “妳是壹個很特殊的孩子,但是妳和每個孩子壹樣,都代表了許多的可能性與希望。”養母會這樣告訴我,“我會壹點壹點地告訴妳好壞善惡,妳判斷不了沒關系,妳只要把它們都記住就好了。”
  有壹次,我試探著問道:“我為什麽不能傷害別人?”
  換了別的父母,或許會說“將心比心,妳也不願意別人傷害妳”;這種話對我而言,是沒有意義的。我當然不會讓別人傷害我,但這怎麽就代表我不能傷害別人了?二者沒有任何關系。
  養母想了想,說:“因為妳會招來別人的仇恨。人啊,是壹種社群動物。即使是妳,也無法離開人類社會獨自生活……在仇恨和懲罰的環繞下,妳的生活會變得很痛苦。”
  我深以為然。
  養母說:“妳痛苦的話,我也會痛苦的。”
  我不明白。
  “為什麽?”我那時不到十歲,已經徹底不再在她面前偽裝了,有時我說的話,直接得連自己也吃驚:“不是施加在妳身上的,妳幹嘛會痛苦?妳如果被車撞了,我也不會難受啊。”
  養母聞言,低下頭,看了看手中的澆水壺。天光從窗外照進來,映得那壹盆油畫竹芋色彩鮮亮,映得她嘴唇皮膚都泛了白。“我知道。”她最終輕輕地說,“我痛苦,是因為我愛妳啊。”
  我充耳不聞,因為我想到了壹個漏洞,立刻問道:“那我只要不被別人抓到,不招惹別人仇恨就可以了吧?”
  “妳可以試試啊,”養母仍舊平靜地說,“妳當它是個挑戰好了。妳去做壹件妳想做但規則不允許的事,妳看看我能不能抓到妳的馬腳,如何?我可不是什麽警|察偵探,可如果連我也能抓到妳,妳自然就要按照我教妳的規則來生活,對不對?”
  那時的我,完全低估了壹個成年人——尤其是我養母這樣高知高智的人——究竟能有多少資源、辦到多少事;本質而言,這是壹個多麽不公平的挑戰。但是我好勝心起,就壹口答應了下來。
  結果我不但被察覺了、被阻止了,還被養母帶去給人家登門道了歉。
  我絲毫不認為我做的事是不該做的事,我卻還要為此向那種平庸低質的人道歉,實在不異於壹場公開羞辱;但我想,養母壹定對此清清楚楚。
  她想要讓我品嘗到壹點做了壞事被抓後的懲罰。
  “再來壹次吧,”我那時已經察覺到,養母對我有壹種難以解釋的容忍,只要我不“過線”,她總是願意盡量滿足我的要求。“這次不算,我沒準備好!”
  就這樣,我和養母之間形成了壹種只有我們兩人知情的“捉迷藏”遊戲。
  這個奇怪的捉迷藏遊戲,我們只進行了四次;最後十歲的我總算不甘不願地承認了,要躲過這個社會的監察與約束,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事,或許不太值得去冒險。
  在我壹點點記住了好壞善惡之後,接下來就是練習自控力和尋找合理的發泄方式。
  作為壹個孩童來說,我有極高的自控力,但是就像連環殺手忍不住殺戮欲壹樣,我的自控力再高,也不可能忍壹輩子。
  養母想了很多辦法,為我介紹了壹本又壹本悲劇性的名著,講述惡性事件或現象的紀錄片,帶我去紀念戰爭和屠殺的博物館等等……人類自詡擁有道德與規則,然而他們犯下的邪惡與罪行,卻是夠我慢慢欣賞壹輩子也看不完的天量數字。
  只不過,輪到我要做同樣的事就不行了。正常人能做,我卻不能做,這不得不說是壹種充滿諷刺的虛偽。
  很難想象,其他人在體驗那些東西的時候,居然會產生“滿足”以外的任何情緒。
  我有壹次看見壹個女孩兒,在壹個什麽事件幸存者的演講會場裏落了淚,似乎十分傷心;我近乎著迷地看著她的眼淚,在近距離上感受著她新鮮的、跳動著的痛苦——新鮮食物,總是比幹貨更好吃的——同時,我心裏也在又壹次疑惑:為什麽要哭?這件事又沒發生在妳身上。
  養母用指甲尖掐了我壹下,稍微有點疼。
  在我不明所以地看著她時,她說:“妳手背疼,我的手背就好像也在疼壹樣。其他人也是這樣的,他們看見了別人的傷痛,就好像自己也感覺到了,所以才哭了……妳不會產生這種感覺也沒有關系,妳只要能產生正確的反應就好了。”
  她說她愛我;那麽,難道那個女孩子也愛做演講的事件幸存者嗎?
  我走過去,向那個掉眼淚的女孩子遞上了壹片紙巾。
  對我的壹切教育,養母都沒有向養父提及壹個字。這壹點,是我在進入青春期之後才發現的。
  從我不足六歲來到養父母家,到我十五歲的這段時間,大概是我養父最滿足最平靜的日子了。有養母看著,我當然沒有機會做什麽;他時不時會試探,教育我,壹般而言,總是對他得出的結論很滿意。
  養父那時十分為我驕傲,尤其是我已經被壹所頂尖大學錄取,秋天時就要離家去入學了。不過實話實說,他對我的驕傲,對我而言沒有分量。
  他再欣賞我,為我滿意,替我操心也好,如果他突然遭到了不幸,依然不能阻止我從他的身上得到滿足。
  養母也是壹樣。
  說來慚愧,我這樣的人,也會受青春期的荷爾蒙影響,產生逆反抵抗的叛變。
  有壹次,養父愉悅地對養母說起,應該如何更準確地對個體案例做判斷,他有許多經驗可以分享給養母聽——不知道是哪個細節或線索,讓我突然明白了,這是養父在以壹種有教養的方式,向養母洋洋得意地說“妳看,我說得對吧,是妳錯了”。
  我察覺到了壹個最好的復仇方式——是的,我那時覺得自己是在復仇。
  養母在鄰市有壹個為期兩天的座談會,這是我唯壹壹個機會。我知道,我喜歡的感情上的折磨,需要鋪墊準備很長時間,就算條件滿足了,結果也往往幽微難察;為了直接地起到最大效果,我必須采用我不那麽享受的辦法。
  我掐死了鄰居的狗。
  養父那時看見的景象,就是他人人稱羨的兒子,背對著他跪在草地上,雙手下壓著壹只逐漸咽了氣的狗。
  雖然這種粗暴的殘殺不是我的首選,但要說我有多麽不滿足,那倒也不至於。我看著它拼命掙紮、四腳踢蹬,將地上的草和土都刨了起來,喉嚨裏嗚嗚咽咽,卻就是發不出叫聲(我可以教妳怎麽阻止聲帶顫動);臨死那壹刻,它的眼睛還望著鄰居家圍墻。我想到狗也有壹定智力,或許直至最後壹刻,都希望能看見主人出現……
  後來的事,我不說妳可能也能想到。
  我只要說,“我早就想殺了,只是媽媽壹直看管著我,我才會趁她不在的時候下手”,就足夠讓養父把壹切碎片都拼接起來了:他錯得有多離譜的羞侮,他被結發妻子壹直蒙在鼓裏的可笑,他所面對之人有多可怕的現實……妳作為壹個正常的人,豐富細膩的人,肯定能想出更多種激蕩而復雜的情緒。
  養母回家的那天晚上,他們談了很久很久。
  我第壹次聽見養父居然也能發出那種像狼壹樣的嘶啞哭號;短短的,只有幾聲,臥室門後就重新安靜了下去。
  我想,他可能也在用壹種微渺、可悲的方式愛著我吧。
  不管愛究竟是什麽,在那壹天之後,養父對我的愛都終結了。他們變成了常常爭吵的那壹類伴侶,每月都要進行幾次婚姻咨詢;然而問題的根本源頭,是我啊,我是無法被婚姻咨詢解決的啊。
  我在殺狗那壹天,還對他說了很多很多話。以至於後來每當我走近廚房刀具架的時候,他甚至會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——妳怎麽能指望人壹直生活在這樣緊繃的狀態下呢?
  “如果妳認為,妳能治得好他,妳能用愛感化他,那麽妳請便。”終於有壹天,養父的弦斷了。“我不會繼續在這個充滿欺騙的毒性環境裏再多待壹天。妳完全陷入了救世主幻覺裏,妳需要幫助!但是很可惜,我沒法幫助妳了。”
  養母坐在客廳沙發上,我從沒有見過她的面色如此蒼白過。她的雙肘拄在雙膝上,身體姿態很緊,像是壹種自我護衛似的;我那時已經學會讀懂壹些身體語言了,我準備以後讀養父母從事的專業。
  她抿著嘴唇,目光沒了焦點。她以那壹個無措的,自我保護的姿勢,坐在沙發上,看著養父下了決定;看著養父上了樓;聽著行李箱的輪子聲;在茶幾上的文件簽了字。
  她以同樣的姿勢,對著前來探慰的親友點頭,看著搬家工人的卡車停下,看著箱子流水般離去。
  當大門終於被養父最後壹次重重甩上時,她似乎被撞擊聲震得壹驚,從茫然中醒過神來,在窗外天色漸晚的昏暗宅子裏,看見了坐在壹旁的我。
  我那時正壹眨不眨地看著她。
  養母回望著我。她很清楚我是壹個以什麽為食的怪物,然而她沒有掩飾自己的情緒。
  “我很痛苦,道壹。”她說著,眼淚就掉了下來。“他是我最好的導師和朋友,陪伴我走過了這麽多年,總在支持著我,尤其是當我無法給我們帶來孩子,所以我想領養壹個的時候……這壹切都是因為妳,我清楚這壹點。”
  我壹聲也沒吭地聽著。
  “我恨妳對我做的事,但是我不恨妳。”養母輕聲說,“我在決定愛護妳、陪伴妳的那壹天,就做好了被反噬的思想準備。我知道我為妳立下的規則是什麽……我希望妳能遵守規則,是因為我清楚這個世界不會對妳寬容。但是我會。”
  我等待著滿足的到來,卻遲遲沒有等到。我坐在沙發對面的椅子上,就那樣告別了十五歲上最後壹點點的叛逆。
  這是我這樣的怪物能夠產生的,與“愛”最接近的感情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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