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五十八章 被揉碎的月光

　　夜幕下。
　　屋裏亮著燈。
　　她坐在那兒將手搭在膝蓋上壹動不動。
　　她姓於，漢族，不對，在這邊應該說是果敢族，畢業於仰光大學，學的是教育和法律。
　　願意接受我的聘請，來猛能的原因，是除了高薪之外，在緬北存在的機會。
　　她想要沖進這場洪流之中，去感受壹下歷史的震撼，想要在那微薄的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，哪怕只有壹筆。
　　“於老師，在全新的位置上，感覺怎麽樣？”
　　我說話時，很輕松的夾著菜，放進嘴裏之後才說道：“妳也吃啊。”
　　“噢……哦。”
　　於老師拿起了筷子，目光盯著餐桌上的菜肴，卻沒有半點吃的意思。
　　“不用揣測我的用意，今天就是單純的吃飯。”
　　我隨口說完之後，給筱筱遞了壹個眼色。
　　筱筱還是第壹次表現出了自己的聰明，立即起身去冰箱裏拿出了女孩子都愛喝的酒精性飲料，好像是拿芒果釀造的果酒。
　　倆人壹人倒了壹杯，添加了足夠多的冰塊後，這才說了壹句：“不用緊張，他哪有妳想的那麽可怕，來，今天算是陪我喝點。”
　　於老師可能拒絕得了麽？
　　哪怕她明知道我這麽做的目的是為了讓她放松，把心裏的所思所想都說出來，她還是得喝。
　　於老師端起了酒杯，盡管很勉強。
　　是，於老師笑得很勉強，她端起酒杯弓著身子和筱筱碰了壹下杯，然後喝了壹大口，又轉身看向了我。
　　我這時候才說道：“眼下的猛能啊，人多、貨多、管理混亂。”
　　“這些事都應該有壹個章程……”我自顧自的喝了壹口白酒：“我的意思是，不要之前那種隱性的潛規則，要能貼在大白墻上的明文規定。”
　　“這種事，不應該由我來提，妳明白我的意思吧？”
　　於老師點了點頭，聲音還是不敢擡高的說了壹句：“您的意思是，希望將猛能改造成壹個不管您在不在都可以運轉的城市。”
　　“對嘍！”
　　我伸出食指隔空點了壹下她，贊賞的咂巴了壹下嘴唇：“嘖，還得是知識分子能明白我在說啥。”
　　“可現在呢，猛能沒有這麽壹個環境。”
　　“所有官員碰上事以後，都在往後縮，害怕槍打出頭鳥。”
　　於老師可能是上酒勁兒了，說了壹句：“是不是老喬在的時候，出現了太多‘臨陣斬將無功、緊守城池不援無過’這種事？”
　　“妳也知道老喬？”
　　“剛來就聽說了，現在猛能街邊上飯店裏，誰端起杯子來都能提兩句。”
　　我想起了我們市的以前的大流氓，那貨83年嚴打就崩了，可壹提起社會上誰牛逼，還是會把他搬出來，就跟壹個個親眼見過似的，將人家的事跡描述的惟妙惟肖。
　　“總得想個辦法吧？”
　　這才是我真正測試於老師的時候！
　　我不能平白無故把妳擡上來了就給妳權力吧？妳好歹得考個試啊！
　　於老師剛要張嘴，立即就把嘴閉上了，警惕性十足的看向了我……
　　筱筱再次端起酒杯：“來，咱倆再喝壹口。”
　　我沖著筱筱擡了擡下巴。
　　筱筱放下了酒杯起身回屋了，將整個客廳都留給了我們倆。
　　此刻我才張嘴說道：“今天的話，在這個房間裏說出來，就會在這個房間裏散……”
　　於老師攔了我壹句：“我不是怕這個。”
　　“那是怕我在重要的時候，棄車保帥？”
　　於老師連回答都不敢，看向了我。
　　正所謂伴君如伴虎，如果不是我今天把話嘮明了，她絕不可能給出任何回答，而且壹輩子都不會提及。
　　那，就幹脆再嘮明白壹點。
　　“妳知道我是怎麽想的？”
　　於老師低下了頭，用低沈的嗓音說道：“妳想站在前面壹手榮譽勛章、壹手鈔票的引領所有人往前走，最需要的是有個人在後面壹手持槍、壹手持鞭，誰落後了就給誰壹鞭子，走不動了就直接開槍擊斃的往前趕人。”
　　她終於有了情緒：“可我怕的就是這個。”
　　“到時候所有人都對妳感恩戴德，卻對我恨之入骨……我……”
　　我望著於老師：“那妳怎麽不走呢？”
　　“從山裏回來以後，我沒給妳關監獄裏吧？”
　　“把妳從學校調出來，妳不是興致勃勃的組建了肅正局麽？”
　　“看看妳們定制的制服，個頂個壹身黑色小西裝，和拎著鐮刀的死神壹個顏色（shai），上哪壹查案子，不也威風凜凜的麽？”
　　於老師不說話了，又壹次低下了頭。
　　我在她看不到的角度露出了壞笑：“說不出來話了？”
　　“那我說說妳聽聽。”
　　“妳其實是想走的。”
　　“猛能壹戰，我就不信有哪個女的不害怕，就連我看見布熱阿持槍和東撣邦的兵對射，心裏都他媽哆嗦。”
　　“可妳走了以後妳是啥？”
　　“在仰光妳就是個普通大學生，找工作最多就是去哪家公司的辦公室當文員，過著朝九晚五沒準還得讓領導責罵的掙‘窩囊費’生活。”
　　我端起了酒杯，想起了曾經工地上的自己，那時候的我，還不如人家。
　　壹口烈酒下肚，整個食道的火燒感讓人極度舒爽，這才再次開口：“可在猛能呢？”
　　“妳是被我另眼相看的高知；穿上制服以後，是替老百姓鳴不平的執法者；只要我能繼續贏下去，哪怕我最後輸的慘烈壹點，在史書上，都會有壹筆……”
　　“人家得說，當初在猛能陣營裏，有四梁八柱，迎門梁是誰誰誰、白玉柱是誰誰誰，早晚能說到妳的名字。”
　　“對不？”
　　於老師沒回話，低著頭端起了酒杯，壹揚手直接潑在了地上，搶過白酒酒瓶給自己倒了小半杯壹飲而盡：“嘶～哈！”隨後大口大口喘著粗氣。
　　“妳想要機會，卻在我給妳機會的時候瞻前顧後；”
　　“妳想要名垂青史，卻在能夠奮勇向前的時候調腚就跑。”
　　“妳們老師就是這麽教妳們的？”
　　“他告訴妳的，人能在沒有任何危險的環境裏建功立業啊？”
　　“那妳不是拿歷史書裏的名人都當成電影看了麽？除了人人都會說的那壹句‘我去我也行’，妳別的也不行啊。”
　　於老師非常不服的擡頭看向了我，眼珠子裏都瞪出了血絲。
　　“我說錯了麽？”我詢問著說道：“在山裏，我需要有人扛事兒、吸引火力時，妳扛不下來，搶車逃跑；”
　　“行，妳是文官，上不了戰場。現在不是戰場了吧？”
　　“妳不還是畏畏縮縮的麽？”
　　我眼看著於老師抓起了我的酒瓶，再次給自己續了小半杯壹飲而盡，而後開始不間斷的重復著這個動作時，默不作聲的起身，走向了屋內。
　　我知道，這天晚上我已經將她的月光和理想壹起揉碎後，共同揣進了她的心裏，告訴了她高尚其實並沒有那麽高尚、低劣其實也並沒有那麽低劣的話語，輕而易舉的撕毀了她的三觀。
　　還告訴她，如果壹個低劣的人去秉持高尚理想做事，那就叫力有不逮；高尚的人去做低劣的事，那就叫眼高手低……
　　其實，我什麽都沒告訴她，卻真心實意的期待著她能悟出點什麽。
　　都和領導談過話吧？
　　就是那種在辦公室裏撇著大嘴數落了妳壹通後，還得來上壹句：“其實我不是這個意思。”
　　對，就是這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