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0251章 再見，螢火蟲

　　張晨用雙手搓了搓臉，站起來，走出門去，他走到水池那裏，把腦袋伸到龍頭下面，用水沖了沖，然後仰起頭，甩著，水珠四濺，他用手把頭發上的水潷去，然後用手抹了把臉。
　　心裏卻仍然堵得慌。
　　他走回辦公室，把門關上，把燈打開，他走到櫃子前面，打開櫃門，從櫃子裏面，拿出那壹大疊的中國城的設計稿，放在桌上，他重重地嘆了口氣。
　　他在椅子上坐下，壹支接著壹支抽煙，透過眼前繚繞的煙霧，死死地盯著桌上的這壹大疊的稿子。
　　他把半包煙都抽完了，伸手壹抓，把煙殼攥成壹團，扔進了廢紙簍裏。
　　他站了起來，拿起桌上的打火機和那壹疊畫稿，走到門外，找了壹塊空地，把壹張稿子點著，人蹲在邊上，壹張壹張地舔著，火勢越來越旺，他不得不再退開壹些。
　　看門的老頭看到這邊有火光，走了過來，走到近前，看到是張晨在燒，他又退了回去。
　　張晨把最後壹張畫稿添進火堆，他站了起來，盯著眼前的火，那壹扇扇門，壹堵堵墻，壹道道樓梯，水榭，水幕，璀璨的燈，寬闊的地下停車場，浪花壹樣席卷而起的大門……
　　所有的壹切，都在火光中卷曲著，先是起泡鼓脹，變成淡褐色，然後變成火，最後變成了煙和灰燼。
　　水彩顏料和墨水，在火光中，發出了輕微的嗶啵聲響。
　　張晨站在那裏，久久地看著，很多人也站住了，大門口，工棚下，他們都遠遠地看著張晨。
　　張晨等到最後的壹星火光，也在灰燼中熄滅，他擡頭看了看天空，壹陣輕煙夾帶著紙灰，打著旋而上，他看到天上有幾顆星星，在城市明亮的光線中，像是在水中泡久了的豆子，浮著壹層白沫和毛邊，柔弱無力地掛在發白的夜空中，仿佛隨時都準備消失。
　　這樣的夜晚，宛如那天晚上，他壹個人，騎著摩托在槍林彈雨般的小飛蟲中穿行，到了那個地方，看到了那壹片的光霧，他們把它叫作濕地，很快地，濕地也不會濕了，會變成水泥馬路，那些和我在黑暗中相伴的螢火蟲們，它們將飛去哪裏？
　　所有的壹切都消失了，張晨還是覺得胸悶，這個時候，他多麽希望小武在這裏，他會讓小武戴著拳擊手套，狠狠地擊打自己的臉，壹下，兩下……
　　張晨聽到了練習館裏，遠遠地傳來嘈雜的聲音，他想走過去，但走了幾步又站住了，義林說什麽也不會打他，曹國慶也不敢打他，就是阿正在這裏，也不會打他。
　　他們只會認為，這是張晨的壹個玩笑，笑過了，也就算了。
　　張晨走回辦公室，坐了下來，從抽屜裏拿出壹包煙，拆開，還是壹支接著壹支地抽著，他真想找壹個地方靠靠，讓自己整個地松垮下來，他理解劉立桿為什麽說他要睡了，天塌下來也要睡了。
　　他習慣性地，想給金莉莉打個電話，卻感覺這個名字，已經很陌生，就是電話通了，他覺得他也壹句話都說不出。
　　張晨站起來，把背包斜挎在肩膀上，他覺得這辦公室裏太憋屈了，自己壹分鐘也待不下去。
　　他走出了辦公室，去了前面停車場，跨上摩托，卻不知道該去哪裏。
　　他騎著摩托，出了停車場往右轉，沿著海秀路壹直往前走，到了那個三角地帶，張晨突然覺得自己知道該去哪了，他沿著省府路越騎越快，風在耳畔獵獵。
　　到了那家酒店門口，張晨停好摩托，從居民樓這裏上去，到了二樓，張晨看到門底下有光透出來，張晨敲了敲門，等了壹會，他聽到門裏，有人朝這邊走來，門打開了，門裏站著的是小寧，張晨楞了壹下，幾個月不見，他看到小寧挺著壹個大肚子，臉上有些浮腫。
　　小寧看到張晨，也楞了壹下，她笑著朝張晨點點頭，緩慢地轉過身子，朝裏面叫道：“小昭，有人找妳。”
　　小昭房間的門打開，小昭站在門口，楞住了。
　　小寧輕聲說：“進來吧，張總。”
　　張晨走進門去，徑直朝小昭走去，小寧朝小昭笑笑，回去自己的房間。
　　張晨走到了小昭跟前，小昭下意識地把身子往邊上讓了讓，張晨走進小昭的房間，小昭跟了過來。
　　“妳怎麽來了？”小昭驚奇地問。
　　張晨勉強地笑笑，他說：“想妳了。”
　　小昭的臉紅了，神色有些慌亂，她輕聲說道：“妳不該到這裏來。”
　　“我不管。”張晨搖了搖頭，“我今天壹定要看到妳。”
　　小昭點點頭，又慌亂地搖頭：“我也想妳，但是……哎呀，妳真的不該到這裏來。”
　　“為什麽？”張晨問。
　　小昭咬了咬嘴唇，她看看手表，再擡起頭來的時候，眼眶都已經紅了，急道：“妳快走吧。”
　　張晨搖了搖頭。
　　小昭走近兩步，抱住了張晨，張晨伸手想去抱她的時候，小昭迅速地把張晨放開了。
　　“妳快走吧！”小昭又說了壹句，同時看了看手表。
　　張晨還是搖了搖頭。
　　小昭急了，她的眼裏滿是驚慌，輕聲叫道：“他就要回來了！”
　　張晨明白了，問道：“妳是說符總？他會來妳房間？”
　　小昭點了點頭，把頭扭到了壹邊，不忍再看張晨。
　　小寧氣喘籲籲地跑進房間，叫道：“快點走，他已經到下面酒店了。”
　　張晨幾乎是被小寧和小昭推著離開房間的，就在門將要在他身後關上的時候，張晨聽到靠近酒店那邊的那扇門，被人敲響了，小寧朝那邊走去，邊走邊高聲叫道，來了來了。
　　她用這聲音來掩蓋這邊小昭關門的聲音，在門合攏的瞬間，張晨看到小昭的眼裏已是淚光閃動，還有羞愧和絕望交織在壹起。
　　張晨在黑暗中呆呆地站著，渾身發抖，他強忍著才沒有轉身壹腳把門踢開，他聽到門裏有符總呵呵的笑聲，還有小寧發嗲的撒嬌聲。
　　張晨在這壹刻，明白為什麽符總沒有再讓他到這裏來工作餐，壹定是小寧懷了他的孩子，而小昭，頂替了小寧，頂替了小寧在這裏的任務，也頂替小寧在外面陪著他壹起交際的任務。
　　張晨在黑暗中站了好久，腦子裏閃現的都是小昭驚慌的臉。
　　樓上有門打開，有人下樓，張晨這才趕緊下了樓。
　　張晨把車騎得很快，壹個個紅燈他都闖過去了，他的腦海裏晃動著小昭驚慌的臉，和她的聲音，“妳快走吧！”還有符總呵呵的笑聲。
　　張晨的心裏充滿憤恨，他恨的既是符總，也是他自己，他恨自己的懦弱和膽怯，他恨自己為什麽在小昭說妳快走吧時，沒有勇氣說出妳跟我走，他恨小寧進來說符總已經到了下面酒店的時候，自己沒有勇氣就站在那裏，等著符總走進門來。
　　他甚至恨自己在門外的黑暗中站著的時候，沒有勇氣把門踢開，哪怕是轉身再敲敲門。
　　他聽到符總誌得意滿的呵呵笑聲，這笑聲這時候應該正脅迫著小昭。
　　張晨失魂落魄地回到了文明東，他開門關門，門裏壹片的寂靜，整幢房子沒有壹丁點的光亮，他不知道彩珍和小林他們是沒有回來還是已經睡了。
　　張晨走到了壹樓的天井，朝上看看，他看到這壹小片的天空裏，星星就像小昭無助的淚光，他聽到符總呵呵地笑著，星星在符總的笑聲裏壹朵壹朵地迸裂。
　　張晨失魂落魄地到了二樓，在自己的門口站住了，呆立了壹會，他沒有開門，而是轉身朝樓上走去，心裏有壹個念頭猙獰著，姓符的，妳敢碰我的小昭，我就要碰……
　　三樓也是壹片的漆黑，張晨雖然很久沒有上來，但對這地方依然熟悉，他走過了那間廚房兼餐廳，走過了平臺上的那片牡丹花，不管是紅的白的黃的還是粉的，它們在黑夜裏，壹律都是碩大的白。
　　客廳的門緊閉著，張晨走了過去，他走到顧淑芳的臥室門口站住了，伸手壹推，讓張晨稍感意外的是，門竟然打開了。
　　張晨站在門口，門裏的燈亮了，張晨看到顧淑芳坐在床上，怔怔地看著他。
　　顧淑芳的聲音有些顫抖，激動的淚水在她的眼眶裏閃動：“妳終於……來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