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27章 殯儀館的夜晚

　　張晨走到了外面，譚淑珍也跟了出來，問張晨：“天亮我們先回杭城，等追悼會的時候再來？”
　　張晨說好。
　　譚淑珍的眼眶還是紅的，她嘆了口氣，苦笑著說：“壹來壹去，壹個人就沒有了。”
　　張晨說：“那還能怎樣？”
　　兩個人都不想再回到那壹群在打牌的人，和那個看上去有些滑稽的馮老貴那裏去，他們很自然地就朝臺階那邊走去，走下臺階，腳下的這條路，壹邊是通往後面的公墓，壹邊是通往前面經過的停車場，他們當然是朝黑魆魆的停車場那邊走去。
　　雖然三月，山野裏的風還是有些冷，風吹著，周圍的草木都瑟瑟地回應，就像有無數的人在窸窣低語，又處在殯儀館這樣壹個環境，本來是應該讓人有些毛骨悚然的，但譚淑珍自己也覺得奇怪，她的心緒很平靜，壹點也不害怕。
　　就好像這殯儀館裏的道路，像是米市河邊的漫步道。
　　很可能是剛剛那麽近距離地和馮老貴的遺體面對面的緣故吧，既然離死亡的距離那麽近過，還有什麽可害怕的，加上邊上還有張晨。
　　兩個人默默地在停車場逛了壹圈，好像還不想回去那個有些鬧騰的靈堂，他們就在停車場邊上的水磨石椅子上坐了下來。
　　張晨掏出了香煙，問譚淑珍：“要嗎？”
　　“不要。”譚淑珍說，“妳什麽時候見我抽過煙？”
　　張晨笑了：“我以為今天不壹樣。”
　　“我也以為今天會不壹樣，結果，我平靜得讓自己都感覺到有點可怕，張晨，妳看我是不是個無情的人？”譚淑珍問。
　　張晨搖了搖頭，他說不是，“是逆來順受，我也是這樣，先是小昭，再是孟平，現在又是老貴，我覺得我越來越習慣這種事情了，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，對了，妳知道李勇來看孟平的時候，他說過什麽？”
　　“說什麽了？”
　　“他說，看著身邊的人壹個個離去的時候，就感覺自己老了。”
　　譚淑珍嘆了口氣：“還真是老了，不老哪裏會經歷這些，小時候，我們鄰居裏也有壹個壹起玩的小朋友死了，遊泳淹死的，結果好像，這事壹眨眼就過去了，大家該玩玩該笑笑，根本就不在意，好像這人從來沒有過壹樣。”
　　“現在呢？”
　　“還是會有些感慨，畢竟認識和在壹起的時間太久了，有很多東西，抹不去了，不像是小時候。”
　　張晨說對，“小昭不在的時候，我有很長壹段時間，都覺得不可能，就覺得她還在，上樓會碰到，隨時打個電話就可以叫她，有時候晚上睡著，在夢裏，都感覺她還躺在邊上，抱著我，這個經過很長的時間，慢慢才消失的。”
　　譚淑珍聽著，沈默著，她想，她和馮老貴，至少不會有這樣的感覺，她覺得她能很快接受馮老貴不在這個事實，這樣想著的時候，她又懷疑，自己是不是有點無情無義。
　　“譚淑珍，問妳件事。”張晨說。
　　“什麽事？”
　　“在ICU的時候，老貴和妳說，讓妳和向南說，是要妳說什麽事？”
　　譚淑珍本來想說，沒什麽事，沈默了壹會，還是說：“妳想知道？”
　　“對。”
　　譚淑珍說：“好吧，反正這事，現在也可以說了，我告訴妳，南南是桿子的女兒。”
　　“我操！”張晨騰地站了起來，看著譚淑珍問：“妳說什麽？”
　　“操什麽操？妳又不是桿子，反應那麽大幹嘛？”譚淑珍看著張晨，“重復壹遍，南南是桿子的女兒，夠了嗎？”
　　“我去，這個，這個，也太意外了，譚淑珍，老貴知道嗎？”張晨問。
　　“當然，不然妳以為，我為什麽要嫁給他？”
　　譚淑珍說，“老貴想讓我告訴南南的，就是這個，他大概知道，南南壹下子肯定不會接受，會不相信，趁他還活著，他可以證明，但是我不想，老貴對南南來說，是壹個合格的父親，我何必告訴南南，就讓壹個女兒，好好送送自己的爸爸。”
　　“不是，不是，譚淑珍，這怎麽可能，妳是說，我們走的時候，妳已經懷孕了？”張晨問。
　　“妳們走後，我發現自己懷孕了。”譚淑珍說。
　　“可是，可是這樣的話……”
　　“時間也對不上，是嗎？”譚淑珍問，“那我要是和妳說，南南的實際年齡，比她現在大五個月，可以了嗎？時間對上了嗎？”
　　張晨坐了下來，他說不行，譚淑珍，這事情太復雜，我他媽的腦子不夠用，妳要和我說清楚。
　　譚淑珍和張晨說，情緒有些激動：“好，張晨，我都告訴妳，老貴不在了，我也可以告訴妳了，這些事，壓在我心裏，我還要看著妳們的白眼，噓，不要說，張晨，我知道，在妳們眼裏，我就像壹個潘金蓮，是我對不起桿子，對嗎？
　　“別說別說，張晨，我知道妳對我好，但妳心裏，小武心裏，妳們每壹個人的心裏，都會這麽想的，這很正常，要是我不是我自己，而是旁人，我也會這樣想，沒有關系，真的，張晨。
　　“只是妳們不知道，這些事壓在我心裏，我有多麽痛苦。”
　　“譚淑珍，我理解，不管別人怎麽看妳，妳在我眼裏，就是那個譚淑珍，沒有改變，我知道妳做什麽，肯定有妳的原因，就是這樣，可以了嗎？”張晨說。
　　譚淑珍嘆了口氣，情緒也有些平復下來了，她說：“謝謝妳，張晨，這麽多年，謝謝妳壹直對我很好，就像是我的家人，不不，比我的家人，對我還要好，對南南也是。”
　　張晨罵道：“胡說什麽呢，我們本來就是家人，餵餵，妳現在可以把事情都和我說了嗎？”
　　譚淑珍點了點頭，她說：“張晨妳吸煙，我不抽，聞著也是好的。”
　　張晨哈哈壹笑：“他媽的毛病還很多。”
　　張晨拿出香煙，點著，抽了起來，譚淑珍身子往後面靠，靠在椅背上，雙手絞在壹起，看著對面漆黑的建築，建築後面漆黑的山，還有綴滿星星的天空。
　　“妳們走的那個月，我大姨媽就沒有來了，心裏雖然緊張，但還能寬慰自己說，正常正常，是這段時間，情緒太緊張了，大姨媽不正常壹點，很正常，雖然這樣想著，但心裏還是緊張的，等到第二個月還沒有來的時候，我自己都騙不了自己了。
　　“肚子那裏，感覺也開始有點發激凸，我知道自己肯定是懷孕了，那個時候，我每天都是度日如年，妳們壹走，就壹點音信也沒有，說好的信也沒有，電話也沒有，我感覺我自己，就是被妳們拋棄了，真的，我就是這麽感覺的，張晨……”
　　“不對啊，譚淑珍。”張晨說，“我不是早就說過，桿子到了海安，就給妳寫信了，後來壹直在給妳寫，電話倒確實，我們那個時候，居無定所，也沒有錢，就是給妳打電話，也不可能打通，妳爸媽不會接我們電話的，第壹個打通的電話……”
　　“就是那年年三十，對嗎？”譚淑珍冷笑了壹聲，“那都過去幾個月了？六個月了，張晨！”
　　譚淑珍沒有和張晨說的是，那個時候，她和馮老貴已經登記了。
　　“好吧，我不插話了，妳還是接著前面說。”
　　“我前面說到哪裏了？”譚淑珍問。
　　“妳說，感覺好像被我們拋棄了。”
　　“對，我那個時候，就是這樣認為的，壹點妳們的消息也沒有，我感覺到自己很孤獨，很絕望，孤立無援，只能壹次次地往妳家裏跑，問叔叔阿姨有沒有妳們的消息，他們都說沒有。”
　　張晨知道，譚淑珍說的那個時候，正是自己和劉立桿，在四處找工作，又壹次次碰壁的時候，還差壹點到儋州去種橡膠，那個時候，對他們來說，找到工作，能在海南活下去，才是最重要的事情，哪裏會想到和家裏聯系，就是聯系了，也不知道說什麽。
　　“到了第三個月，我自己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肚子大起來了，每天出門的時候，我都用綢帶，把自己的肚子緊緊地綁起來，為什麽？怕啊，院子裏有計生幹部，街道有計生幹部，要是被她們發現，我肚子大了，她們肯定會找上門來的，那個時候，計劃生育管多嚴？”
　　張晨想起來了，在三堡的時候，三堡村的那個婦女主任，只是在菜地裏看到了小昭，就跟了過來，後來又找上了門，不然他們也不會那麽急，要跑回小昭的老家去辦手續。
　　“後來我壹個人，實在是忍不住了，只好告訴了我媽，我媽也被嚇壞了，她也知道如果被發現懷孕會怎麽樣，我是事業編，第壹個就是開除公職，還要罰款，被開除公職之後，肯定是任何單位都不會再要我了，我怎麽辦？
　　“這個還是好的，要是等到小孩子生下來，那就更慘，小孩子就是黑戶，我們母子，大概除了要飯，就只能被活活餓死。”
　　張晨默然，他也知道按照那時的計生政策，確實是只有譚淑珍說的這壹種可能，母親被開除，女兒沒有戶口，沒有戶口，就意味著沒有糧票和各種票證，那個時候，就是有錢沒有票證，也買不了東西，何況被開除了，連收入都沒有了，哪裏會有錢。
　　小孩子上不了幼兒園，也上不了小學，走到哪裏都會被人嘲笑。
　　很多事情，是不能從後往前推的，雖然現在工作、戶口這些，都早已經不重要，但在那個時候，還真是哪壹條都能卡死人，會要了人的命，就是連小昭，壹個農業戶口，不是還把他媽媽嚇哭了嗎？
　　他們還要給小昭買戶口，覺得是天賜良機，沒想到買了戶口之後，戶口才開始變得越來越不重要，越來越不值錢，但在當時，誰知道呢？
　　張晨想象得出來，譚淑珍發現自己懷孕的時候，是多大的事，那時可不能像現在的女孩子，懷孕了就去趟醫院，好像摘掉壹個蘋果壹樣，那個時候，壹般人根本就沒有這個門路，也沒有這個膽子。
　　譚淑珍發現自己懷孕了，張晨想象得出來，剎那間晴天霹靂，她的整個天空都是灰暗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