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21章 沙發很軟

　　從浦東的土香園大酒店出來，劉立桿帶著黃美麗去不遠處的江濱公園走了走，從這裏眺望對面的外灘和黃浦江上往來穿梭的遊艇，黃浦江上的遊艇越來越多，不遠處就有壹個遊艇碼頭，劉立桿想起來，他們“人家旅業”也應該買壹條遊艇，供他們的客人在黃浦江上遊覽。
　　劉立桿把這個想法和黃美麗說了，黃美麗說好啊好啊，那我下次來，老麻妳是不是就可以帶我去江上，看看這邊的陸家嘴，看看那邊的外灘？
　　劉立桿說壹定。
　　接著，他們上車，穿過隧道回到浦西，劉立桿帶黃美麗去他們其他的幾座老洋房看看。
　　回到酒店，兩個人坐了壹會，又出去新天地吃晚餐，黃美麗笑著看劉立桿點餐，往事壹頁頁掀開，劉立桿還記得黃美麗喜歡吃什麽，他點完壹個菜就擡頭看看黃美麗，黃美麗笑著頷首。
　　吃完了晚餐，黃美麗雙手抱在胸前，看劉立桿買單，這是他們說好的，每看劉立桿買壹次單，黃美麗就在心裏加著壹個加號，她覺得這輩子自己可以讓老麻買三百次單，不不，五百次，不夠？那就壹千次吧。
　　走出餐館，黃美麗和劉立桿說要去看電影，在美國，很難看到中國電影，特別是在我們南加州的鄉下。
　　兩個人去了大光明電影院，這裏在放映《美人魚》和《澳門風雲》，劉立桿說看周星馳，黃美麗卻要看發哥，當然，劉立桿聽黃美麗的。
　　“老麻，不要委屈，要麽我們周潤發看完，再去看周星馳好了。”黃美麗說。
　　劉立桿說：“我沒有委屈啊。”
　　黃美麗咯咯笑著：“其實是我兩部都想看，我們兩部都看好不好？”
　　劉立桿指著售票處上面的顯示屏說：“好，妳要是連《功夫熊貓》也想看，我們就看三部。”
　　“咦，不要，我從美國來，還要到上海來看美國電影，不看。”黃美麗說。
　　兩個人買了水和爆米花，進去先看了《澳門風雲》，看完出來，在休息處等了二十多分鐘，劉立桿又去買了爆米花和水，再進去看最後壹場的《美人魚》。
　　看完《美人魚》出來，已經是午夜十二點多鐘，前面吃晚飯的時候要喝酒，劉立桿沒有開車，兩個人是打了滴滴出來的，午夜的上海，壹輛輛亮著空車紅燈的出租車，在南京西路上慢悠悠地穿梭，壹副睡意惺忪的樣子。
　　劉立桿正要去攔車，黃美麗問，從這裏走回去遠嗎？
　　“不遠，走路大概二十多分鐘。”劉立桿說。
　　“那我們走回去吧，老麻，我被妳灌了壹肚子的爆米花。”黃美麗說。
　　劉立桿大笑：“那爆米花是自己跳進去的？”
　　“妳妳妳，妳把爆米花放在我手能抓到的地方，我怎麽控制得住？妳還這樣，壹邊看電影壹邊不停地把爆米花桶往我這裏塞，還不怪妳？”
　　劉立桿趕緊說：“怪我，怪我，走吧。”
　　剛下過壹場小雨，地上濕漉漉的，在路燈的映照下，滿地都是光斑，黃美麗挽著劉立桿的胳膊往前走，他們從南京西路走到了成都北路，從成都北路走到威海路，從威海路走到延安中路，接著走過了富民路和巨鹿路，到了常熟路。
　　冷風吹在他們的臉上，時間久了，臉有些刺痛，不過他們沒有感覺，走過的樹蔭，不時就有壹滴兩滴的雨水落下來，落到他們頭上身上和脖頸裏，冰涼的雨水滑下去，刺激到了，人條件反射般地壹縮，黃美麗就咯咯笑了起來。
　　已經是春天了，冷風裏裹挾著枝葉開始繁盛的那種清香，混合著馬路上淡淡的腥味，還有不時從哪家還在營業的飯店，飄出來炒菜的氣息，滯留在空氣中，被壓抑著，久久都不能散去。
　　黃美麗和劉立桿說：“老麻，妳以後到美國，來我們農場，我也陪妳走，我們農場很大，走壹天也走不到頭。”
　　劉立桿說好。
　　“剛到農場的時候，老麻，我想爸爸，也想妳，壹個人就會在農場裏狂走，走到後面，就坐在地上大哭，眼前四面八方，明明往哪裏走都是路，我卻感覺到眼前已經沒有路了，我就坐在那裏哭啊哭的，壹直哭到天黑下來，我真的迷路了，找不回去了。
　　“直到阿姨開著車出來找我，我看到燈光，大喊大叫，阿姨才找到了我，壹路上，阿姨什麽也沒有說，更沒有埋怨我，她壹定是知道，那些在西雅圖藏起來的淚水，到了這裏，可以想怎麽流就怎麽流了。
　　“回到家裏，阿姨拿出壹個手電筒給我，她和我說，妳下次再出去，就帶上這手電筒，天黑下來，妳就把手電筒打開，我遠遠就可以看到妳了。”
　　劉立桿聽著黃美麗說著，鼻子有點發酸，他的胳膊緊了緊，把黃美麗的手夾緊了。
　　“老麻，後來叔叔和我們說，我們可以放下心來的時候，我給妳打過電話，不過電話已經打不通了。”黃美麗說。
　　劉立桿苦笑了壹下，和她說：“那時候我公司已經破產，我也跑路了。”
　　劉立桿和黃美麗說了自己是怎麽離開海南的，黃美麗聽著嘆了口氣，她說：
　　“老麻，海南多好啊，但我們兩個怎麽那麽倒黴，都是這麽狼狽地離開那裏。”
　　劉立桿心想，何止是我們，哪壹個不是這麽狼狽地離開海南的，張晨和小昭，李勇和他的叔叔，陳啟航和林壹燕，老譚和二貨，大家都是這麽狼狽地離開海南，海南曾經是他們的夢生長的地方，夢碎了，還不是壹地的雞毛。
　　兩個人走回到酒店，酒店的院門關著，按了按門鈴，服務員馬上過來給他們開門，問他們，要不要準備夜宵？
　　劉立桿看了看黃美麗，黃美麗說：“不用了，謝謝。”
　　推開洋房的大門，壹股熱浪撲面而來，打到了他們被風吹僵的臉上，有些痛，又有些癢，不過很快就適應了。
　　黃美麗和服務員說，我們自己來，服務員就退出了這幢房子。
　　黃美麗給自己煮了咖啡，給劉立桿沏了茶，兩個人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下，還是繼續聊著，他們有太多的話需要說了，二十多年的空白，都需要用話壹點壹點地填滿，回過頭，發現某壹個地方還有空隙，又去補填，填著的時候發現這縫隙越來越大，需要越來越多的話。
　　劉立桿想到了，在海城和黃美麗分手的那天晚上，他們在酒店的床上，也是這樣不停地說話，黃美麗把她自己和黃宏光，還有她阿姨的過去，在他的面前壹點點地敨開，他覺得自己終於了解了黃美麗，終於想要真心真意地去愛她的時候，她卻要走了。
　　就像今天，當他們回憶往事的時候，心壹直都在疼著，這麽多年，他們彼此都把對方埋在心裏，壹點點挖掘出來，劉立桿相信，他們還是互相愛著的，但他們已經沒有了愛的能力，二十多年不是空白，二十多年的時間，有太多的事情發生，已經足以把他們的愛輕輕地掩埋。
　　他們就像是兩個緬懷者，坐在這裏，憑吊著他們的過去，那充滿陽光的，亮閃閃的過去。
　　劉立桿想起自己前面吃飯的時候說過的話，他們真的是跑著跑著就分開了。
　　春天已經來了，但冬天還沒有過去，南方的夜晚是濕冷的，雖然開著空調，但空調開的時間久了，都會自動停機壹會，前面他們還覺得悶熱的客廳變得空闊起來，讓人感覺到有點冷。
　　黃美麗走進了房間，拿出兩條毛毯，給了劉立桿壹條，兩個人用毛毯蓋住自己的下半身，蜷縮在沙發上還是繼續聊天，聊到最後，兩個人誰都不知道是誰的身子先歪向壹旁，倒在沙發上睡著了。
　　等他們醒來的時候，外面已經是陽光燦爛，被雨淋過的枝頭，壹夜之間，有很多的嫩芽都爆了出來。
　　劉立桿躺在那裏，盯著窗外看。
　　“老麻，老麻。”黃美麗輕聲地喚著，劉立桿坐了起來。
　　“這麽多房間都空著，我們就在沙發了睡了壹覺？”黃美麗問，劉立桿點點頭，兩個人都笑了起來。
　　下午的時候，劉立桿送黃美麗去浦東國際機場，兩個人好像把該說的話都說完了，又好像是說不出來的話越來越多，兩個人都突然患上了失語癥，壹路上，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。
　　抵達了機場，兩個人還是默默的，劉立桿陪著黃美麗去辦登機手續，陪著她默默地走到了安檢口。
　　貴賓通道的安檢口總是空的，沒有人在排隊，兩個人走到了那裏站住了。
　　“我要走了，老麻。”黃美麗說。
　　劉立桿說：“好，壹路平安。”
　　接著又是沈默，黃美麗沒有繼續往前走，劉立桿也沒有往回走，兩個人還是站在那裏。
　　黃美麗又說了壹聲我要走了。
　　劉立桿還是說好。
　　兩個人誰也沒有移動腳步。
　　“老麻，妳可以抱抱我嗎？”黃美麗問。
　　劉立桿說好，他伸開雙臂，抱住了黃美麗，兩個人都微微地顫栗著，黃美麗轉過頭來，親了劉立桿壹下，黃美麗說：
　　“老麻，這是我欠妳的，我在西雅圖，都沒有好好和妳告別，我知道妳壹定在等我。”
　　兩個人都輕輕地啜泣起來。